世紀之毒》20年前爆發的污染案，改變了她們的一生

戴奧辛、三十二皮克，這兩個冷冰冰的名詞與數字，卻因為一件隱匿二十二年的工業廢液污染案，影響三千多人一生的健康與生活。

它是「台鹼安順廠戴奧辛污染案」，歷經十年纏訟，去年終於三審定讞，住在廠區週遭、血液戴奧辛濃度超過三十二皮克的四百多位居民，確定由安順廠所屬的中石化公司賠償共一億八千萬元。但，居民的恐懼並未隨著官司落幕而止。

「不要拍我啦，我上電視都會被我女兒罵！」商周團隊來到台南市安南區顯宮里，拜訪戴奧辛濃度「世界最高」的婦人楊茵鈁。這位七十一歲的婦人見是記者，臉色一沉，隨即賞了一頓閉門羹。

其實，一九九九年學者黃煥彰揭發台鹼案以來，楊茵鈁不止一次接受媒體採訪，但她說，每次上媒體，就會惹來鄰居的酸言酸語，曾經有一次，一位麵店的老闆當著她面說：「攏係你害的，現在沒人敢來我們這吃東西！」

楊茵鈁的處境，也是當地居民二十年的生活寫照。在室內，抽屜裡滿到得用手壓著才拿得出來的藥袋，是他們抵禦戴奧辛侵蝕生理的唯一方法；走出室外，這些被毒害的人們，還得將心理武裝，抵禦外界的偏見與污名化。

「曾經，我們村裡有一個女孩子到台北上班，交了男朋友後，對方父母居然要她回家拿全家的戴奧辛檢測報告，你看，這對她的侮辱有多大！」率領居民抗爭十三年、台鹼安順廠戴奧辛污染自救會長林吉進說。

時間回到二〇〇五年。在台鹼案曝光的第六年，行政院遭到監察院糾正後，終於以「人道關懷」的名義撥款十三億元，專案補償居民的醫療費與生活費，並且首度為台鹼安順廠鄰近三個里、共三一九九名居民，進行大規模血液檢測。

當年度調查中，共有逾三六〇位居民，被驗出是戴奧辛的「高危險群」；而血液戴奧辛濃度高達九百五十一皮克的楊茵鈁，是 WHO（世界衛生組織）訂的戴奧辛耐受值三十二皮克的近三十倍，打破國際醫學史紀錄。

「我跟你們講，我為什麼會那麼高，」最終還是打開門受訪的楊茵鈁，在三十多歲時，與丈夫到安順廠工作，世紀之毒戴奧辛，就是該廠製造五氯酚鈉所伴隨產生的廢棄物，「我就是去裡面做過，才會那麼嚴重！」

三十九歲那年，丈夫車禍過世，為了養活七個孩子，她開始在家附近的竹筏港溪捕魚，「大尾的拿去賣、小尾的自己吃，」當時她並不知道，竹筏港溪與鹿耳門溪的魚，早被台鹼流放的工業廢液汙染。

「這邊的人都跟楊阿姨一樣，長期吃被汙染的魚，」黃煥彰分析，台鹼的廢液先流入廠區旁的蓄水池後，就沉澱在池底的泥裡，當水中浮游生物食入底泥，魚再吃浮游生物，位於食物鏈最上層的人，再因為捕魚吃，進而吸收戴奧辛。

儘管過了十四個年頭，回想血液驗出戴奧辛的那天，楊茵鈁的情緒依舊激動。她說，那天晚上，她拿寫著「九五一」戴奧辛濃度的體檢報告，獨自一人坐床頭，「想說慘了，我如果怎麼樣，孩子誰要養？就半夜爬起來哭。」

負責台鹼案血液分析的成大教授李俊璋團隊，二〇〇九年出具報告證實，戴奧辛因為會阻斷人體的胰島素，直接導致當地居民罹患糖尿病、心血管疾病。以糖尿病來說，安順廠附近的盛行率超過十二％，高於全台平均的四％。

至於戴奧辛與居民罹癌的關聯，李俊璋告訴商周記者，當年受限部分居民的病歷遭大水淹毀，且樣本數也不夠，無法進一步分析。

楊茵鈁的糖尿病史逾20年，至今她的藥袋還多了高血壓、心絞痛的藥，算一算，一餐要吃的藥超過十顆，「現在吃藥就像在吃飯一樣。」她說。

與許多當地人一樣，賠償案勝訴，並沒有帶給她太多喜悅，「告是律師贏了，我們這邊沒贏。」因為，政府的人道關懷補助金，將在二〇二四年到期，而去年宣判的賠償金，又是一次性的發放。

「五年後補助走完，這邊（指台鹼案）的居民要怎麼辦？日本的水俁病是政府照顧居民六十年，台灣呢？」台南社大講師、在當地蹲點超過十年的許淑茹，以一九五〇年代日本公害案「水俁病」的善後作比較。

李俊璋也指出，台鹼案的判決，僅是在健康、環境、生活三個層面，賠償居民的健康損失而已，「但是受污染的環境沒有復原、漁塭還是被禁養，代表居民的生活還是受影響，所以補助不應該停。」

八十歲的婦人吳信，就是生活受影響的一個案例。

當地漁塭被禁養前，吳信一家人，就住在台鹼排放廢液的蓄水池旁，由於這個蓄水池與鹿耳門溪、竹筏港溪相通，漁獲豐富，成為她全家生活所繫。與楊茵鈁相同，她只要抓到大魚就拿到市場賣，小魚留給自己跟家人食用。

然而，到了二〇〇五年，台鹼案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，台南市府為了遏止民眾再去捕撈遭污染的魚蝦，便對周遭二十七公頃的漁塭下達禁養令，並全面撲殺魚群，讓吳信的生計大受影響。